羽然

穂積:

看完京紫剧场版回来,只觉百感交集,提笔想要写下什么,又一时语塞,千万种思绪和感慨涌上心头,只是难以用言语表达。在尚且记得一些细节的时候,记录下细碎的感想。这是一部必应在大荧幕前沉默着观看的作品,一部让人feel overwhelmed beyond words的作品。一旦看过,就会觉得所有的文字表达比起彼时彼刻自己的所见所感都是苍白的。


 


 


01.


年纪稍长的人,谁能不哀叹伊莎贝拉·约克的命运呢。伊莎贝拉从未有过真正的“自我”,也从不能奢望作为“自我”的自主和自由;这一切只存留于孩子尚未背负约克家赐予的姓名,而仍是在那个永冻的偏僻小镇挣扎求生着的“艾米”的时候。


然而,那孩子得以作为“自我”的自主和自由却永远停留在那段,叫做“艾米”、在极寒之地与擅自收养的小女孩一起艰难度日的岁月。屋子是破的,家中空无一物,两个孩子在黑暗中围着唯一的小小火源挣扎求生,相互取暖。敏慧如她,“艾米”答应约克家主的请求,抛弃作为“艾米”的一切背负上家族的名字生活下去时,未曾没有想到这一决定的后果;然而她最终还是那样做了,在留下泰勒离开的瞬间,她也没有忘记初见妹妹时的承诺和决定: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我偏要让这孩子幸福。”


纵使这一决定的代价是“艾米”将被掩埋于无人知晓之处,纵使她在深山女校的牢笼中一分一秒地捱着煎熬;她知晓“自己”从此将逝去不再,亦知晓自己未必不会在未来的某天为当初的决定后悔;她原是思虑过这一切,却还是毅然地做了。这便是源于“艾米”以及这名字承载的一切记忆勇敢


 


02.


无论新旧贵族,宗女作为经济或政治联姻工具的命运从来不可避免;那时,贸易大亨的千金(时代称为“货币公主”的贵族女性们)从名望甚高的深山女校毕业,成为王室宗亲家的贵夫人,本不是一个罕见的故事;伊莎贝拉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员而已:修习必要的礼仪和知识,然后带着培养完全的姿态去到某一个大宅里成为精雕细琢的花瓶。宗室的委托,其初衷也不过是为了加速这一培养环节,而将其赋予非凡意义的却是薇尔莉特与潜藏于伊莎贝拉·约克的躯壳之下,仍未逝去的艾米本人。


舞会前的三个月,本不过是牢笼中另三个毫无波澜的月份。薇尔莉特一如既往肖似真正人偶的言行,却蕴含着无上细腻的温柔和关怀,甚至能触及艾米本打算就此消逝的自我。艾米从拒绝薇尔莉特伸出的手,到提议“我们也来聊聊同龄人间的话题吧”,到主动与她玩闹,夜谈,再到最后的打开记忆,委托写信,这三个月是伊莎贝拉将艾米从任其消散到主动寻回的时间,也最终成为伊莎贝拉能以艾米之名度过的最后的时间。


 


03.


在此不得不感叹京阿尼镜头语言叙事抒情的无限张力,引领观者一秒一秒地感受季节轮换,时间流逝,光线明暗,阴晴雨雪,而人物的言行神态,不同情境下的互动,乃至微妙的心境变化皆与周围景物相互交融。北地风雪,山中骤雨,夜半星空,林间晨曦,甚至一个小小的舞踏厅的晨昏变化,都有无限丰富的记忆和情感流淌其中;而不变的是想要传达的核心,亦即“”。


和本篇一样,剧场版中依然能够感受到如微风和深流一般无声传递的爱;以不同的外表、不同的形式流转于人与人之间,而内核不变。在这三个月中,作为“人”的精神性得以成长的,不仅伊莎贝拉一人;担任侍从和教导者的“人偶”薇尔莉特,也从中学习着情感。本篇结尾时,薇尔莉特身上“人之为人”的精神性已经有了显著的成长,而“单骑赴深山”,脱离熟悉的环境与人,落入一个陌生环境,与素未相识的伊莎贝拉共同度过的三个月,则见证她的“人らしさ”以一种与过往相异的方式的、更为充分的成长——将自己所习得、体会到的“爱”用以打开一个外在防御坚固、而内里却流着泪的人的心灵,在无法避免的命运来临之前,不可倒回的时间之中,将她之为“她自己”的爱与思念重新寻回,并传递出去


 


可以说,京紫一以贯之的核心主旨仍然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薇尔莉特一如既往地,在与人的交往中学习着复杂丰富的思绪与情感,艾米的冷漠、封闭、温柔、坚韧,艾米的率直、勇气、决断和命运,无不落入薇尔莉特作为观察者、陪伴者和学习者的眼中。无论艾米还是薇尔莉特,都同时培育和收获着爱,学习和传递着爱;即使伊莎贝拉与艾米道别前最后的岁月,因无可逃避的命运最终成为悲伤的故事,那也是美丽的,因为爱仍在那里不曾离去。


人的身体可以在无人孤岛上生长,而精神却不能;少佐离去前的嘱咐,“希望你可以成为人如其名之人”,这种人之为人的精神上的成长,唯有在与人相伴而行的经历中才能形成。在战火尚余残温的年月里,这尤其重要和珍贵——对于“人偶”薇尔莉特而言是“新的”,而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人”们而言,则是对丧失之痛的“补全”。


爱如旅行”,在薇尔莉特的成长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人拿着自己所有的拼图的一片,踏上逆旅,去与其他人相遇、分别、思念、重逢(或不重逢),是残缺与残缺相互拼合,从而达致即使微小也十分珍贵的完满。(而如果我们跳出剧情,想到这是在一战与二战之间短暂的平和时光,人性在这之后即将面临第二次根本性的挑战,就会更加体会到其珍贵,即使是最耀眼的宝石也无法衡量。)


 


04.


如果说成为深山别馆中伯爵夫人的伊莎贝拉是对旧时代最后的怀念与道别,逃出孤儿院投奔邮递局的泰勒则代表着新生和希望。在这个大大咧咧、朝气蓬勃的孩子身上,没有一丝半点的哀伤、绝望和晦暗;从永冻之地的破村落里走来的孩子,身上却闪耀着莱顿南部原野的灿烂阳光,无论身处严冬落雪的街头,破屋子的小浴盆,偷偷跑上的大船,人生地疏的都市,她率真的笑容从未改变。


不想回孤儿院就撒娇(可以说是耍无赖地)央求,想成为配达员就“先入为主”地拜师,实习第一天困难重重精疲力竭也毫无丧气之念,反而更加坚定要成为优秀配达员的理想,为此不太擅长的认字、从未上手的打字机都积极去学。泰勒这个小小的孩子是如此闪着光,让人不禁觉得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挡她;如同优美轻快的管弦乐音可以传到城市街巷寂静无人的角落,泰勒的信念也可以克服重重阻碍找到离校后便失去联系的伊莎贝拉身边,让这位永生困于华丽鸟笼的伯爵夫人在步出花园的下午,短暂地寻回身为艾米的自己,寻回曾经拥有而已然牺牲的自我和自由。


 


多年前在大雪纷飞的破旧街道,艾米拯救了裹在破布中瑟瑟发抖的泰勒;而多年后,泰勒以与少年时的艾米一脉相承的率真与执着,拯救了为自己献出生存意义的艾米。以书信为载体,爱与希望如一条纤细而强韧的线,联系着她们的命运和灵魂。人们常说思念使人脆弱,而鲜少言出另一面:思念亦可使人强韧;特别是在战争年代,生离死别如同日常的年月中,思念能够成为一个人生命的养料和支柱。记得一部作品里所言,“在道别时说‘明天再见’的话,就会抱着一定要迎来明天的信念,这样一来,人不会轻易地死,希望不会轻易地失去”。对于薇尔莉特,艾米,泰勒,对于从战争里活下来的每一个人,思念都具有无上重要的意义;因为爱与希望就是如此传递下去。


 


05.


“名字”的意义,亦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核心命题。可以想象,与薇尔莉特告别前的夜晚,艾米面对着打字机前的薇尔莉特,心头一定涌上千言万语;然而后来,本尼迪克特在孤儿院台阶上为泰勒读出的内容,却只有一句短短的魔法咒语,一个单词,“Amy”。初学识字的泰勒给姐姐寄去的第一封信,也只是仿佛小学低年级作文课一般的内容,“我是泰勒·巴特莱特,是艾米·巴特莱特的妹妹”。


“名字”的命题是颇具东方,或说东洋文化精神的命题。在神道教的语境中,名字承载着个体真实的身份和力量(这一点在很多我们熟悉的作品中有充分体现,例如夏目玲子以友人帐(名录)记录收伏的妖怪,《野良神》中日和通过解放夜斗的真名将其从灭亡边缘救回),而若稍微借用哲学的语言,“名字”不仅指向“一个”(相对于群体的个体),而且是“绝对无法成为他者”的“这个”,是其所指向的个体存于世间的唯一无二的证明和支柱。《千与千寻》中油婆婆在任命千寻之前首先隐去她的真名,而最后千寻夺回真名,并帮助白龙记起真名,才得以确认在现世中的“存在”而免于意义消失的危险。薇尔莉特毕生追随着少佐“愿你成为人如其名之人”的嘱托而生活,是少佐赠予她的唯一无二的名字,让她走上成长为“人”的道路;而这个故事中,也正是“Amy”和“Taylor”这两个名字,让艾米和泰勒得以一次次地互相寻回,也寻回自己,就算世间再无他人知晓,只要她们还记得彼此的真名,她们就不会失去彼此,亦不会失去“自己”。


 


06.


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小小细节。


 


那天早晨伊莎贝拉心血来潮给薇尔莉特编各种头发,导致两人面临迟到危险,在洒满朝阳的林荫道中穿行时,伊莎贝拉说“不如我们不要去上学,就这样跑去什么地方吧”,薇尔莉特答道:“去哪里呢……——哪里也不能去哦,伊莎贝拉小姐。”镜头只给林荫道中洒落的阳光,和奔跑中两个人的手;只闪现一瞬的小小的“违抗”心愿,与最后对“日常”(也是对无法逃避的命运)的顺从和妥协,全以两人的声音呈现。这一幕不禁让人想到《利兹与飞鸟》中两位主角在不同教室隔空相望时,镜头对实验室鱼缸的特写;无法言说的物哀氛围就在这样美丽而微妙的镜头语言中,如清晨空气中闪光的尘埃般铺散开来。


 


泰勒被派去识字的那个早晨,坐在镜子前由薇尔莉特帮忙编头发。数十秒的镜头没有给面部和上半身特写,而是对着两个人的腿脚。薇尔莉特亭立的站姿,与泰勒悬空摇晃着的脚尖,配上一轻快一严谨的话音,将青年与孩子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故事开头和结尾,本尼迪克特曾两次给同一家的老夫人送信,夫人也两次问他同样的问题,关于窗外所见的巨大建筑物(造了一半的铁塔)。本尼迪克特第一次的回答是,不要紧的,战争已结束好几年,铁塔并不是危险;第二次的回答却是“应该马上快建好了吧!”前后所见铁塔的形状并无多大变化,变化的是观者的心境吧。


 


还想赞美主演们的声音。薇尔莉特的声音如溪流般清澈透亮,又如南部铁风铃掷地有声。而伊莎贝拉(艾米)的声音,将冻土村落生活时的坚忍不挠,女校初见薇尔莉特时的冷漠戒备,告别前夜委托写信时的悲伤温柔,数个时间线中的境遇与精神变化很好地联结起来;结尾伊莎贝拉除下贵夫人装束,解开发髻面向远方大喊泰勒的名字时,其情感的丰沛,人物性格的坚韧与温柔,尽蕴其中,令听者不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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